黑鹤短篇欣赏阿吉奈敖包下的狐下
-接上期-
阿吉奈敖包下的狐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就这样，终于熬到了秋天。随着第一场寒霜的到来，草原开始浮现出第一缕枯黄。游客开始慢慢地变少，瓦然满怀期待——安静的日子又快回来了。
直到那天黄昏，瓦然赶着羊群往营地方向走时，远远的看到巴特尔家的孩子又在草原上展示他的新玩艺，他才感到真正的危险。
当时，那辆巨大的皮卡在草场上驰行，直到惊起了一只野兔。然后，那车停了下来，那孩子下车，打开了车的后门。
从车上蹿出三头白色的狗，那孩子高声喝叫，然后手指着野兔奔跑的方向。
那三头狗从车上跳下之后，几乎没有停顿，几个弹跳，就开始去追逐那只已经跑远的野兔。
草原平坦无边，视野辽阔，瓦然目睹了这三头狗围捕野兔的全过程。
这种狗的结构好得不可思议，看起来更像是某种类似豹子一样的动物，细腿宽胸，小头掐腰，似乎就是为了奔跑而培育出来的。它们奔跑时就像开弓而去的箭。
瓦然的爷爷当年就饲养这样的猎犬，但那些古老猎犬的体型跟眼前这三头狗相比，显得更为粗糙一些，没有这三头狗精致。
但那种猎犬可以追捕狐、狼和野鹿。
想到狐，瓦然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而此时，三头猎犬已经围住了左冲右突的野兔，其中一只率先叼住了野兔。
瓦然无心再看这个，他赶着羊群忧心忡忡地往自家营地的方向走去。
之后，那孩子就会经常带着这三头据说重金买来的猎犬在草原上追捕野兔。据说，这种狗叫灵缇⑥，是世界跑得最快的狗。
那孩子并不拴上这三头猎犬，所以它们经常在草原上闲逛。这种狗的智商有点问题，它们除了人之外，所有活的东西都会去追，它们追得羊群漫山飞跑，甚至还自不量力地去追马群，结果反倒被愤怒的儿马⑦追得落荒而逃。
不过，它们确实没有少抓草地里的野兔。野兔只要出现在它们的视野里，如果不能在被它们围住之前奔进河谷中的柳树丛中，基本上就再没有生存的机会了。
瓦然想，如果它们一直呆在这里，恐怕这片草原上的野兔就会绝种的。
终于，瓦然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瓦然是听到自家牧羊犬的吠叫声走出毡包，看到那三头白色的猎犬已经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敖包山下。瓦然的心已经揪紧了，还好，此时妻子在毡包里忙碌。他只是盼着这三头狗只是随便转转，然后就会扬长而去。
最初，它们确实是无意地游荡，但是，突然有一头猎犬扬起了头，认真地嗅闻着空气，然后向那块石头的方向接近。
瓦然就是在这一刻解开了拴在毡房前面两头牧羊犬的锁链。
被拴得太久的牧羊犬早已经注意到了这三头闯进它们领地的猎犬，它们纯白色的身影在草原背景下实在太醒目了。
两头牧羊犬刚才一直在死死地拽着铁链，只是从喉部发出低沉的咆哮。敖包山，那里只是营地的边界，但已经是它们的领地范围了。
两头牧羊犬在被解开锁链的一刹那，就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了。
瓦然看着两头牧羊犬快冲到敖包山下时才开始咆哮。三头猎犬反应过来，它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并不了解草原牧犬的规矩，还想跟两头牧羊犬行使犬类应有的礼仪。
但它们想错了，冲在前面的牧羊犬直接将一头猎犬扑倒，另一头牧羊犬也向剩下的两头猎犬咬去。
三头猎犬意识到这两头凶神恶煞般的牧羊犬跟它们以前见过的同类并不相同，于是苍惶逃蹿。它们至少有一点是这两头牧羊犬所不能企及的，就是跑得快。
牧羊犬并不需要跑那么快，它们只要可以看护营地，驱赶那些要偷羊的狼就行了。
看到三头猎犬绝尘而去，瓦然打个唿哨，唤回牧羊犬，将它们重新拴起来。
他想，至少一段时间内，这些受了教训的猎犬不会再到敖包山这边闲逛了。
又一个冬天的早晨，因为前一天落了第一场雪，空气干爽，并不寒冷。瓦然将羊赶到山的阳坡上，就打马往回走，想着回到毡包里好好喝一碗热茶。
对于见惯了极寒的草原游牧人来说，这种天气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瓦然在骑着马转过一个山坡时，还是被一阵风吹得全身冰冷，于是他将头缩进自己羊皮达哈⑧厚厚的领子里。
他是被汽车的轰鸣声吸引而转过头去的。
在敖包山前开阔的草原上，那只红色的狐在洁净的雪地上舍命狂奔，后面跟随着那三头白色的猎犬，再后面，是那孩子驾驶的巨大红色皮卡车。那车红亮的颜色太刺眼了。
瓦然两个脚后跟一磕马腹，打马冲下山坡。这山坡太陡了，也就是年轻的时候，他才敢纵马冲下如此陡峭的山坡。还好，他今天骑的马是刚刚从以马群里抓回来的，骠情很好，四蹄有力，否则，很可能失蹄摔倒。
那狐在刚刚落了薄雪的草原上跑得轻快，三头猎犬几乎占不到什么便宜，但是要跑到河边的柳树丛中，还要穿越一片广阔而平坦的草原。而就在瓦然骑着马冲下山的时候，皮卡已经追上了狐，还好，这只狐一个漂亮的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跑去，将三头猎犬和皮卡车都扔在了后面。
但是，这样它其实是在向河边相反的方向跑，在草原上，对它非常不利，即使三头猎犬暂时追不上它，最后，皮卡也会追上它的。
它不但要躲避车的追赶，还要逃脱三头猎犬的围捕。
瓦然纵马冲到紧紧尾随着狐的车前，截住了车的去路。
那孩子大概只顾着盯着车前的狐兴奋地追逐，视线并没有往两边看，以至于看到瓦然骑马冲出时，猛踩刹车，车子发出一声疼痛般的怪叫停了下来，车轮犁起草地上的清雪，扬起一片飞雪。
已经几乎被压住了尾巴了狐还算聪明，向瓦然这边跑了过来，直接跑到他的马前。
三头猎犬被刚才皮卡车急刹车时的怪叫给惊吓到了，无法继续刚才那种全神贯注的追逐，在皮卡车前徘徊。
这为狐争取了一点儿时间，它围着瓦然的马绕了一圈，然后向河岸边跑去。
突然开始奔跑的狐再次激起了三头猎犬追逐的欲望，但狐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它们想要再追上，恐怕要花费一点儿力气。
此时那孩子拉开车门跳了下来，他捂着头嘴里叽叽歪歪地咒骂着，手里竟然还拎着一把螺丝刀。
瓦然的火顿时上来，一把扯开了达哈的衣领，顺手抽下马鞍上系着的布鲁⑨。
当瓦然扯开衣领时，那孩子认出了他，顿时低下了头，嗫嚅道：“阿巴嘎⑩。”
瓦然泄了气，感到自己手中拎着布鲁的样子实在狼狈，也就不知道应该说此什么，打马走开了，扔下了那个站在雪地里的小伙子。
当年，这孩子四岁上马的时候，他跟附近的牧人一起去这孩子的家中祝贺，现在已经二十年过去了。
瓦然感到自己虚弱而无力，狐已经被三头猎犬追到河岸边的柳树丛里不见了踪影。
他打马慢慢地往回走，远远地，看到妻子正站在毡包前面，显然，刚才的一幕她都看见了。
妻子转身进毡包去了。
这是一个温暖的春天。
整个冬天的积雪已经全部融化，即使在山的阴坡也不再有雪的残留。大地湿润，最初的绿草即将顶着春日的寒气破土而出。
下午，瓦然拿起望远镜向对面的山坡上观望。
瓦然的马群正在那里休憩，今年的运气不错，即使去年冬天的暴雪，自己的马群也没有任何损失。而且，去年冬天已经多年不见的狼群又越过边境，在附近的草原上游荡，不少牧民的牲畜都遭了狼灾，多多少少都有所损失。就在距离他的营地不过十几公里的一个牧场，那家的马群当年降生的马驹被狼咬死十多匹，还有几匹骒马。还好，他的马群中那匹黑色的儿马凶猛而强悍，在面对狼群时从来毫无惧色。当初，附近的牧民都为了获得更高大的马匹而引进那些混血儿马当作种马，但瓦然一直没有被那漂亮高大的外血种马所吸引，他明白，蒙古马尽管身高赶不上外血马，但它们足够强悍，能够抵御最严酷的天气，即使在一米深的雪里仍然能够刨开雪层独自找草吃。最重要的是，它们强悍，可以抵御狼群。这个冬天其实狼群并非没有打过瓦然马群的主意，他每隔几天就会去草原里查看自己的马群，经常能够看到那匹黑儿马身上带着伤痕，那是它在驱赶狼时留下的。
现在，他的马群已经新增了十六匹漂亮结实的幼驹，每天拿着望远镜看着那些刚刚降生不久的幼驹在山坡上撒欢，是他最大的乐趣。
今年的马驹中有一匹红白花色的幼驹出奇地漂亮，腿特别长，每次，瓦然都将几乎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它的身上。
瓦然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想让眼睛休息一下，刚才那匹马驹跑得太快，他在望远镜的视野里没有追逐到它。
这架苏制望远镜是爷爷留给他的，据说是当年一个苏联军官送给爷爷的。没有经过父亲，爷爷直接将这望远镜传给了他。
这孩子拥有鹰一样的眼力。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这样称赞过瓦然。
爷爷曾经教过他如何寻找草原上的动物。
即使草原无边，更多的时候，那些动物的颜色与草原几乎没有区别，但它们是一定会移动的，它们只要移动，瓦然那犀利的眼睛就可以迅速地将它们从草原广阔的背景之中分离出来。刚刚可以骑上马背的时候，他就曾经跟随爷爷一起去草原中打猎。那时，他以能够在爷爷之前发现地平线上的猎物而作为自己最大的乐趣。
其实，掌握了要领，寻找它们就非常容易了。确实是这样，无论是什么动物，不管是狼、狐、狍子⑾、黄羊⑿还是野兔。除其它们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否则，只要稍微移动，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但是真正的秘决是爷爷教给他的，就是让自己的视线尽可能地压低，低到与地面平行，然后向远方望去。这样，在平坦的草原之上，任何微小的突起都不会逃过自己的视线。
瓦然记得当他发现一头正逃向地平线上的狼时，爷爷那赞许的目光。
但那些记忆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去了，偶尔想起时，他只还记得在悠荡的马背上那些猎物滴落在草地上的血，这种狩猎总会与血联系在一起。那时他还太小，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尚没有办法将死亡与血联系在一起。
他会着迷于拴在马鞍捎绳⒀上的那些猎物，那些鸟类精美的羽毛，野兽华美而柔软的皮毛。
但那样的记忆只停留在他童年那个短短的时间里。
爷爷并没有来得及活到他长大。所以，爷爷曾经教授给他的那些追捕野兽的技艺，他都用在寻找走失的牲畜上了。
很多年了，瓦然偶尔会想起爷爷，在他已经模糊的记忆里，老人永远坐在马背上，和他的马似乎是一体的。而且，他永远骑着那种白色皮毛上点缀着红色或者黑色斑点的马，永远是那种雕花的银马鞍，那根据说打死过不计其数狼的马棒⒁永远挂在马鞍的捎绳上。
有时，瓦然会想，爷爷，代表着草原上最后一代骄傲的牧人。
这样想着，瓦然又举起望远镜，向远方眺望。
突然间，在望远镜的视野中闪现过什么特殊的东西，那一闪而逝的影像让他不知所措。
但是因为刚才移动的太快，他并不太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他感觉自己想得有些太多了。
他看到敖包下面那个黑色的洞穴突然消失了。为了看得更真切一点儿，他慢慢地调整着望远镜上面的旋钮，直到视野变得更为清晰，然后定位。
最初他看到的是敖包上那些在风中飘动的蓝色哈达⒂，那是去年冬天他在祭敖包时拴下的，有些被风吹落，飞到了敖包山的脚下。
突然间那挡住洞口的东西就展现在他的眼前。是两只小动物，像立耳的小狗，或者说像小狼，他见过小狼。但是，他很快打消这个念头。这里没有立耳的狗崽，而这两只小动物的颜色略淡，与小狼那种灰棕色也不一样，嘴也更细一些，耳朵也稍大。
而就在此时，出现了第三只小脑袋，它们挤满了洞穴，之后，有一只走了出来，走得跌跌撞撞。它勇敢，尽管蹒跚不稳，却也是走得不错，试图了解周围的一切，嗅枯草的梗，去闻一块骨头。然后，它像是被什么并不存在的东西吓了一跳，逃回到洞里去了。
瓦然用兴奋得颤抖的声音轻声地呼唤着正在毡包里熬制奶茶的妻子。
那个黄昏，瓦然和妻子就站在毡包前，依次地交换着手中的望远镜，看那些小狐。
后来，那只母狐也现身了。
自从那次被猎犬追逐之后，瓦然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他以为当时它就被猎犬捕获，或者永远地离开了这片草原。
雌狐卧在洞口前晒太阳，三只小狐都缩到它的腹下吃奶，吃饱之后又在母狐的身边挤成一团睡下。它们就那样睡了很久，直到其中一只幼狐从睡梦中醒来，张开嘴打着哈欠。另外两只幼狐依次醒来，它们就开始游戏，打成一团。终于，雌狐大概是被它们惹烦了，恐吓它们，它们才不甘心地依次进了洞穴。
直到此时，瓦然才感觉到自己的双腿都站得麻木了。
瓦然突然想起，羊群还没有圈回来，他急匆匆地拎了套马杆跃上马背。
他赶着羊群回来的时候，自家毡房正升起一缕炊烟，这是个无风的黄昏，那淡青色的烟一直向上升起，后来，就化成了薄薄的一层。
夕阳正映照在敖包山上，那敖包也在夕阳中闪耀着金色的光芒，那是因为筑成这敖包的石块采自附近的一座山里，其中含有黄金的成份。
敖包的名字就是阿吉奈。
年1月21日，辛巴昨天生，冬天最冷的一天。
年4月8日改，明天北京。漫长的旅程。
注释
⑥灵缇Greyhound：又名格力犬,原产于中东地区，是人类专门培育出来通过奔跑而捕猎的狗，是世界上奔跑速度最快的狗，在陆地上速度是仅次于猎豹的哺乳类动物之一。近代世界公认澳大利亚灵缇犬最为优秀，各国赛犬均源于澳大利亚。
⑦儿马：种公马
⑧达哈：蒙古语，草原牧人冬天所穿的皮制外套，一般以羊皮、马皮或者兽皮制成，穿在蒙古棉袍外面，皮毛朝外，厚重御寒。
⑨布鲁：蒙古语，即打免棒子。一般以L形榆木、桦木、柞木制成，头部包铅或者缀以铜锥，杀伤力极高。
⑩阿巴嘎：蒙古语，叔叔之意。
?狍子Capreoluscapreolus(Roedeer):隶属于偶蹄目鹿科。体长95-厘米，尾长2-4厘米，体重30-40千克。全身体毛为棕色或棕黄色。臀部有白色臀盘。雄兽头上有小角，分三叉，角干多结节。分布于欧洲、俄罗斯、亚洲中部、蒙古、中国和朝鲜等地。早晨和黄昏活动。单独或结小群。以树叶、青草、地衣等为食。每年8-9月发情。怀孕期为天。6月产仔，每胎产2仔。13月龄达到性成熟。寿命为10-12年。
?黄羊Procapragutturosa(Gongliangazelle)：也称蒙古黄羊或蒙古瞪羚，隶属于偶蹄目牛科。体长—厘米，尾长5—12厘米，体重20—35千克。雄兽角短而直，表面有明显紧密的横棱。尾巴很短。体毛红棕色，腹面和四肢的内侧为白色，尾毛棕色。臀部有白色斑点。四肢细工，前腿稍短，角质的蹄子窄而尖。分布于中国东北、西北、华北地区，以及蒙古和俄罗斯西伯利亚南部等地。栖息于半沙漠地区的草原地带。性喜群集。善于跳跃和奔跑。对杂草、灌木等为食。晚秋和初冬时节交配。每胎产1—2仔。1—2岁达到性成熟。寿命为7-8岁。
?捎绳：马鞍鞍板上所缀的数条皮绳，一般用于绑缚牧人常用物品。
?马棒：蒙古族牧民防身狩猎的工具，以木或藤制成，长度30——60公分左右，在其头部包皮或者金属（一般为银和铜），其尾部有一个牛皮制成的皮环，以便于不用的时候挂在手腕上，有很强的攻击性。
?哈达：蒙古族和藏族人民为表示敬意和祝贺用的长条丝巾，是社交活动中的必备品，多为白色和蓝色，也有其它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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